七巧死了，她身体不好，吸大烟的人，没有身体好的。她死在这个年纪，再正常不过了。长白盯着她那干瘪的尸体，刚刚过了一场烟瘾的脑子还有些混沌，恍恍惚惚的才意识到娘死了，一种说不上来的哀戚笼上他的心头。他的肩膀塌下来，好像一种沉重的负担从他身上卸了下来，又好像压上了一种更沉重的负担，以至于他的膝盖向前弯曲，伴着一声沉闷的"咚"，跪倒在地上。

他用力挤了挤眼睛，然而并没有什么泪水，于是他跪在七巧床边干嚎起来："娘哎，娘！"旁边的婆子都不忍的转过头去，倒不是因为七巧死了伤心，而是长白干嚎的声音过于刺耳。长安在他旁边安安静静的跪着，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死心般的平静。长白对周围的人的反应浑然不觉，继续干嚎了几声，直到嗓子有点不舒服了，才停下来。

他站起身来，装模作样的抹了抹眼睛，邻舍亲戚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安慰他。他应和着，在众人的包围下，刚刚看见七巧尸体的那一丝丝不自在，马上就烟消云散了。

这一场过去，大家便商量着办丧事。大家都知道长白不是个能主事的人，于是给他荐了个靠谱的师傅。几个和长白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，知道他喜欢唱戏，几人凑在一起商量，连要请的戏班子，唱哪几出戏都决定下来了。一切说定，请行家定了个好日子，葬礼便拍板定下来了。

长白在七巧的灵前磕头，上香……一套繁琐的流程，让他感到疲惫。而到了开席的时候，他的精神头就一下子上来了，他从主桌起身，跑到朋友们那桌去。这群纨绔凑在一起喝酒，一杯又一杯，所有人都喝高了，他也醉醺醺的。戏台上正演着《黄鹤楼》，这勾起了他少年时吊嗓练功的记忆，借着酒劲，他冲到台上，挥走演张飞的戏子，挺直腰杆摆了个身段，开口唱道"心中恼恨诸葛亮，做事不与某商量，怒气不息，宝帐闯。你快快还某的大兄王。"他顿了顿，"可恼啊，可恨啊！"随着台下的一片叫好声，娘死亡的阴影彻底远离他了。

某日他正在茶肆里同人打着小牌，小而闷的空间里尖细的戏腔断断续续，他不时抬起头来瞧那台上吟唱的女人。她有着细长的眉毛，面庞瘦削，唱到感人处时神情凄凄，嘴里流出哀怨的唱词。长白忽而失了神，他想起多年前长安吹口琴的画面来。月亮是吓人的惨白，照在长安的脸上，让他看不真切，只听到她吹起那首 Long Long Ago 来，悠悠的，幽幽的，划破夜的静寂。长白说不清楚自己对长安是一种怎样的感觉，或许是同情可怜，又或许是一种同伴感，所以他从未在娘面前提起长安夜里吹口琴这件事，甚至在那时悄悄将她同童世舫私会的事情隐瞒起来。那个时候，长白是有些兴奋的，甚至是激动不已的，他将这暗地里的违逆视作了一种莫大的胜利。

有人用手肘撞他，他适才恍过神，顺着那人的眼光看过去，长白瞥见外面的小摊上踩着高跟皮鞋的女人，以及她倚着的男人。不正是长安。长白打量着她，细瘦的脖颈子仿佛一拧就断，没有光泽的发随意簪着，颧骨突出，眼窝深陷。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心胸，她像一只鬼，这是长白的第一感觉。似乎是发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，长安略转了个身，长白看见她眼里的冷，只是一个眼神交汇，他就感觉周遭的空气凝固了，像结了冰。他看着她挽起男人的手臂施施然离开了自己的视线，高跟皮鞋哒哒踏着路面，长白不禁想，她的脚是否在隐隐作痛。

半晌，他突然笑起来，似乎癫狂，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同伴的回应。这回应来得确实有些迟了，中间已有了数年光景，可那又如何，他一心感到满足。十三四岁那年，娘将她往身后推，要将她和曹春熹分开，骂她禁不住勾引，守不住钱财；后来娘要自己下帖请童世舫来家吃便饭，娘将长安吸大烟的事告诉童世舫，以她的姻缘作偿，保卫自己的钱财。她顺从娘，但在娘死后同曾经的他一样违逆娘，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，为他们挥金如土。

长白不再感到被背叛，他忽然高声唱起词来，旁人先是惊得侧目觑他，见他面上渐渐泛红，仿佛情绪高涨，于是不再异怪，自顾自干自己的事了，而后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，竟会对他莫名的行为感到新奇，他可不是向来如此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