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妈妈已经三天没去打牌了,每天聚在一起玩的老太太们说:她儿子马上回来,三年多没见到,把她忙坏了。
齐妈妈一大早就拖着小车出去买菜,老头子尚爹爹牵狗跟在后面。街坊就喊:小齐啊,菜场都要被你搬空了。齐妈妈笑得很大声:还没有,给你们留了蛮多。快到十一点,老两口买菜回来,尚爹爹拖车走在前面,齐妈妈牵狗走在后面,那条金毛养了七八年,鼻子都白了,气喘吁吁的步履艰难。齐妈妈和狗一起走走停停,齐妈妈说:哥哥要回来了,你有三年没看到他,还记不记得?金毛趴在地上,齐妈妈喊老头子:你先走吧,不要等我们,一会儿肉都放臭了。
金毛是儿子小尚出国前给他们买的,抱回来才几个月大,看见谁都摇尾巴。齐妈妈喜欢得不得了,比喜欢儿子还要喜欢。小尚显得吃醋,抱怨她:这回好,有了它,我走了你都不会想我。齐妈妈说:我巴不得你快些走,养了你二十多年,还没有它会讨我开心。小尚就靠在妈妈肩膀上,小狗躺在两个人腿上。小尚说:现在飞机方便,你要想我了,打个电话我就飞回来。
小尚出国七八年,齐妈妈给他打电话,没说过一次想他,只问他在那边好不好,吃得惯不惯,穿得暖不暖。小尚隔两年回来一趟,其他的假期全世界到处玩。齐妈妈家里有些开裂的乳胶漆墙面挂的都是小尚的照片。亲戚朋友来,齐妈妈就像导游一样带他们领略世界风光。有人问她:你儿子混的这么好,下回能带个洋媳妇回来吧?齐妈妈说:哎哟,他在那么远,我还管得了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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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尚同瞎子相识许久,出国前还在一直失眠。小尚说,以前总觉得失恋没什么了不起,可落到自己身上竟然这么可怕。他每周一次,同瞎子重复念叨他们的相识、相恋、热情如火,再到吵架、分手、复合,最后终于再也不见。小尚说:睡不着的时候会想,要不然去另一个世界吧,可心里的傲慢又不允许,他躺在沙发上,眼睛盯着天花板,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是圆的,他说:或者我可以躲到地球那一边,另一个世界去看看。瞎子觉得他是在逃避,但是逃避也是一个人有理由做出来的决定。
那些年外贸公司生意火爆,小尚很快就换了份驻外的工作,过两年干脆在那边找了个外国公司。妈妈打电话说:你是不是想当外国人哟。小尚说:哪有那么容易,迟早不是要回来的。妈妈就说:对的嘛,中国人还是在自己国家里安心,你就外面多看看世界,看够了再回来。小尚挂掉电话,就想起初恋,给瞎子写邮件说:逃避不可耻,但也无用。
在外面呆了七八年,小尚回来了三四回,每次回来在家待不住,到处去见同学。齐妈妈准备好的饭菜热了凉凉了又热。哪怕他吃饱喝足了回来,也总要往他口里塞几筷子。齐妈妈骂他:天天都在外面吃,一点都不想家里的味道?小尚靠在她肩膀上撒娇,金毛卧在母子脚下摇尾巴,它兴许想起他来了,兴许重新认识了这个哥哥。
这三年,小尚在国外回不来,妈妈怕得要死,既担心自己死在国内他看不到,又担心他死在国外自己去不了。她用口罩和塑料手套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过了三年,终于等到儿子要回来的消息。
回来之前,小尚给瞎子写邮件,说:这次我回来,是要去见他一面的。瞎子感慨:逃了七八年,到底还是没能逃掉。小尚说:也要同你约个时间,你留个下午给我。瞎子便给他留了现在的地址和座机号码。他很快就约好时间付了咨询费,姜姜从外面进来问:竟然是个国外回来的?瞎子笑:他第一次来的时候,你还在读高中。姜姜吐了吐舌头出去了。
回国的第四天下午,姜姜引着小尚进门,瞎子没有认出来。小尚笑道:七八年没见,不记得也正常。瞎子也笑:没见过越长越年轻的。快四十了,哪里还年轻。小尚坐下,直奔主题:在家陪了爸妈三天,跟亲戚吃了顿饭,今天早上去见他。
他们俩是在论坛认识的,他发帖讲自己的故事,小尚追着看了半年,在底下跟帖,然后加Q,聊了快一年,线下见面。当时小尚大四,他则上班两三年,瞎子之前反反复复听小尚说了好多遍——“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”——且不论后来他有多怀疑,在同他对上眼的那零点几秒里,小尚听见自己说“wow”。
二十多岁的自己有多勇敢啊,即便逃避了七八年,小尚都不得不承认,是自己先拉他的手,先吻他的嘴唇。亲完他,小尚望着他笑,问他:忘记前任了吗?他眼睛里都是悲伤。小尚说:没关系,我等你忘掉。瞎子问他:现在你呢?七八年了,忘记了吗?小尚说:不想忘的时候就忘记了,他就在那里,偶尔会出来,多半记不起来。瞎子说:逃避不可耻,也总有点用。
小尚此次回来,不是因为这三年,也不是因为想妈妈,是因为接到他爸爸打来的电话。他爸爸的声音很疲惫,比当年失眠了半年多的小尚还疲惫,他说:你是小尚吧,我是某某的爸爸。这么多年下来,小尚仍然忌讳提他的名字,总是用他或某某来替代。听到他的自我介绍,小尚愣住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对方说:他也许就要走了,想见你一面。小尚的声音就有些打颤:走了?要去哪里?对方说:肝癌晚期,快不行了,说胡话念叨你。小尚说:为什么会念叨我?对方叹气:可能还记得你。
一句记得,便是罪过。小尚当时就买好机票。
在家陪了爸妈三天,饭桌上的菜妈妈尽量不做重样。金毛也老了,看到他认得出来,尾巴却甩不动。妈妈说:这回居然这么乖,不出去找同学?小尚说:三年没见,多陪陪你,我想你。说着心肠一软,觉得对不住爸妈。妈妈说,有些同学朋友,有空也还是去见见,这三年多少人死掉,谁知道见一面以后还有多少人会再也见不着。妈妈的好姐妹,病故了一个,走的时候儿子女儿都没在身边,再相见是一捧灰,捧上山埋掉。妈妈说:怕了三年,怕见不到你回来。小尚抱住她,母子俩不说话。
第四天早上,小尚带了一捧花去医院,口袋里拿信封装了些钱。在病房找了一圈看到他,瘦成了一把干柴。他爸爸接过花拉凳子让他坐下:刚又迷糊过去了,过不了一会还要醒的,你破费带花来,他也看不到。小尚一惊:已经看不到了吗?老头儿干瘦得和他差不了多少:迷迷糊糊的吧,也许还能看到,也许根本认不得。小尚掏出信封塞给他,他往外推:不用了,用不上了,你能来就难得。小尚推不过,把信封塞进他枕头下面,听见他好虚弱的呼出一口难闻的气息:是你呀……小尚说:诶,是呀。他的眼睛像是睁开了,又像是没睁开,他喘了两口气说:对不起啊……小尚想,这三个字八年以前你就说过了。鼓起勇气在他像叉子一样的手上握了一下。他唔了一声,仿佛又昏睡过去。
七八年前,家里催着结婚,他同小尚提分手。结婚了三四年查出肝癌离婚,也不知道是先查出来的病,还是先离的婚。他爸爸说:还是心善的,怕拖累了老婆。小尚想,或者也是报应。他嗯了一声又醒转过来,喘息说:还在啊,回吧,回去……小尚又拍了拍他的手,他的手指头勾了勾。他爸爸送他出来,说:当初我如果没逼他……小尚说:别这么讲。他爸爸点头:也是,都是人的命,不是拖累这个,就是拖累那个。小尚说:其实拖累了你们。老头摆摆手没有说话。
瞎子说:逃避这么久,这算是结局?小尚说:也许是吧,也许还要很久。他望着瞎子笑,瞎子也笑。他问瞎子:你说这算是爱情吗?瞎子问:你觉得?他抬起头,盯着天花板:他叫我走的时候,我觉得就是了……他何必让我觉得是,真是讨人嫌。
过了几日,瞎子收到他的邮件,小尚已经回到大洋彼岸。小尚说,是妈妈把电话号码告诉他爸爸的,妈妈说,感觉那孩子把你当成重要的人。小尚问她:有多重要?妈妈说,我死之前要是念叨的,一定是你的名字。小尚就哭了,止不住的嚎啕。小尚说:我以后一定常回来。妈妈说:没关系,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活。小尚说:其实我出去就是为了躲他。妈妈摸摸他的头发说:那也没关系呀。
小尚说:逃避也许有用,但是真的会失去好多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