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年前,山东大学医学院开设了一门讨论死亡的新课程。课堂上,老师和年轻医学生交流的话题是“认识、理解生命和死亡”。
大家从最初的忐忑、试探,到如今变得坦然、坚定。时下,这门课成了全校爆款课程,并引发了更多思考和探索。
在山东省济南市第二殡仪馆告别厅参加体验教学活动后,一名医学生为逝者系黄丝带祈福。
修改课程名称
新课程的设立,缘于2006年频繁发生的大学生自杀事件。这一年,有媒体在年终盘点时,将其称为“中国大学生自杀年”。
“那时我就想,大学生应该有一堂课来认识、理解生命和死亡。”当时32岁、有着哲学专业背景的山东大学医学院青年教师王云岭向学校提议,开一门讨论死亡的课程。
有调查发现,出现自杀或暴力伤害行为的学生多存在漠视生命、生命意义感与价值感不强等问题,缺乏良好的生死价值观。死亡教育正是通过探讨死亡的本质,将正确的死亡知识传递给人们,帮助人们树立正确的生命观,深切体会生命的意义与价值。
死亡教育于20世纪中叶在西方兴起后,在国外发展迅速,逐渐形成了较为成熟和系统的教育模式。20世纪80年代末,国外死亡教育相关文章开始引入我国。
我国传统文化有着“重生忌死”“未知生、焉知死”等的认知和态度,民众普遍把死亡看作是忌讳的话题。当时,国内真正聚焦死亡教育理论与实践的研究较少,针对学校开展死亡教育教学研究的报道更是少见。
最初,王云岭的设想是把这门死亡课面向全校学生开放。学生和家长能接受吗?大家会不会误解,认为这样的课程太消极?有没有更稳妥的方式,循序渐进地推进课程的开设?带着重重顾虑,学校暂时搁置了这项方案。取而代之,王云岭所在的医学院提出,可以先在本院开设该课程。
王云岭接受了建议,并修改了课程名称,从一开始的“死亡课”改为“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”,后来这门课被学生们简称为“生死课”。
2006年,第一堂“生死课”如期开课,学生只有20多人。
也在意料之中
开课的过程柳暗花明,回过头来看也在意料之中。
王云岭分析说,医学院学生对死亡教育有着现实的需求。除课业、社会压力之外,医学生要学习如何救死扶伤,他们的见习、实习环境——医院,是最常见的“生死场”,有实实在在的生命压力。
王云岭回忆,最初医学院期待他开设这门课的初衷之一,就是希望医学生能对死亡的本质与意义有所了解,减轻初入职场时的死亡焦虑。而学习案例也常与死亡挂钩,比如病理、解剖等课程。
从16年前到如今,王云岭所希望解决的问题一直存在。
“其实我们的专业课里也有跟生死相关的人文课。”山东大学医学院2020级护理专业学生谢昊说,护理专业有护理伦理课,涉及生命神圣论、生命质量论、生命价值论等内容,但即便学完这些课程,还是会觉得死亡是别人的事情。“我还没有开始实习,但听一些学长学姐说,他们在实习时初次面对患者死亡,心理会非常不适应。”
谢昊讲到的现象并非个例。2021年,一项对我国中部某省多家三甲医院低年资(临床平均工作时间为12个月)护士的访谈研究发现,低年资护士在应对患者死亡过程中,经历了悲伤、恐惧、无能为力、失眠等负性体验。访谈中护士表示,在医院和学校均未接受过有关哀伤处理和应对方面的培训。
今年7月发表的一项对华东地区15所医院肿瘤科护士的调查研究显示,肿瘤科护士应对死亡工作的自我能力得分为(57.83±8.75)分。其中,情绪应对自我能力得分率最低(51.05%),说明其面对死亡工作的情绪自我调节能力不足。
对死亡教育的巨大需求,在医学生中是普遍存在的。
2020年,一项对北京市医学院校在校生的抽样调查发现,超过一半的医学生未听说过死亡教育;在对死亡教育有所耳闻的学生中,只有41.23%的医学生所就读高校开设了死亡教育课程,但绝大多数医学生未曾修过死亡相关课程。对于死亡教育,大多数医学生表示支持(非常同意占25.55%,同意占53.58%),理由包括开展死亡教育有助于心理健康、减轻死亡焦虑与恐惧、确立正确且积极的人生观与死亡观以及提高专业素质水平等。在调查对象中,63.24%的医学生希望将死亡教育课程设为必修课。
研究还发现,由于心理健康教育尤其是死亡教育的欠缺而导致的负性情绪,有可能影响医学专业人员从容诊断治疗,以及实施临终照护的质量等。也正因此,在死亡教育开展较早、较完善的国家和地区,医学院校都是开展此类课程的“第一站”和“高地”。
在王云岭看来,学会既珍惜个体生命,又对死亡“脱敏”,是一名医学生成长为医生的必经之路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把一门谈论死亡的课程开在医学院,是必选项。
究竟该怎么上
一门谈论死亡的课程究竟该怎么上?这是16年来王云岭不断思考、摸索和尝试作答的问题。
对这一问题,我国还没有可资借鉴的成熟经验和模式,但从死亡教育发展较早、推广较系统的一些国家的经验来看,主要是通过小学、中学、大学等多阶段的系统教育完成死亡教育目标。也有国家推行以模拟入棺体验、假死体验等为核心的部分实训课程教育,让学员通过亲身体验反思生命的意义。更有学者提出,死亡教育应该包括死亡的本质教育、死亡以及濒死相关态度情绪教育、调试能力教育的三层次目标内容体系。
但如果把这些方式照搬到国内,可能会遭遇水土不服。一旦步子迈得过大,忽视文化冲突而引来异议,那么许多创新教学方式就可能因此收效甚微,甚至失去宝贵的支持而无法开展。王云岭的“生死课”要在文化观念和教学实效中妥帖地把握分寸,精准地取得平衡。
王云岭给出的答案是,一定要因地制宜、循序渐进,同时明确课程目标:遵守“由死观生”的认知导向,提升医学生的死亡应对能力。于是,课程先是延续了传统的授课方式,内容涉及自杀、安宁疗护、殡葬文化等死亡相关话题。在此基础上,再进一步小心翼翼地拓展,首要是唤起学生对于个体生命的真实、感性认知。
“从小到大,没有人给我讲过关于死亡的事,死亡对于我来说神秘又陌生。”谢昊表示。他的感受在学生中极为普遍。
于是,王云岭在课堂上从提问开始:“什么是死亡?”
年轻的医学生回答得专业而理性,他们用心跳、呼吸、血氧饱和度等词汇描述着科学语境下对于死亡的判定。这样的答案很“医学”,但在王云玲看来还不够。
“大家觉得你们离死亡更近,还是我离死亡更近?”他继续问。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,并伴随着笑声。
“当然是老师。”谢昊下意识地回答。可一分钟后,教室里慢慢地从嘈杂变得沉寂。
“大学生也可能会猝死和自杀。”谢昊转念一想。
在师生问答之间,“死亡”这个概念变得立体起来,需要思考的其他方面被提了出来。
然后,是翻转课堂,老师把主动权交给学生。
“假如你的生命只剩1个月,你要给朋友或者恋人写一封告别信,会怎么写?”谢昊说,王云岭时常会留下类似这样的思考题。如今,谢昊对自己当初的答案已经忘记了,但对身临其境思考时的感觉却依然记得。
令2020级临床医学专业学生朱彩婷记忆深刻的,是有关患者生命质量的讨论。“老师先给我们看了一段重症监护室的视频,然后让我们思考,如果自己是肺癌晚期,将如何度过最后的时光?”朱彩婷说,经过对这个问题的思考,再学习接下来的安宁疗护相关内容,就有了更强的代入感和共情力。
沉浸式体验
自2017年起,为了让学生真实感受生命最后的过程,王云岭借鉴国外经验,把“生死课”开到殡仪馆。虽然称之为“参观殡仪馆”,但王云岭更愿意把它定义为“沉浸式生死教育教学”。
“课堂上讲授的生死学理论具有抽象性,难以与学生的生活经验相联结进而引发共鸣,因而不容易影响其价值观。”王云岭说,当学生身在殡仪馆时,能亲身感受到生命的无常、死亡的氛围以及逝者亲属的哀伤,这种教学形式能够帮助学生对死亡“脱敏”,具有课堂教学难以达到的效果。
王云岭花了极大的精力设计这场教学活动。首先,学生参观遵循完全自愿原则,参观活动不计入期末成绩。在此基础上,他将整个过程分为一般沉浸活动和深度沉浸活动。
在一般沉浸活动中,他遵循“由表及里”的原则设计参观路线,即先参观殡仪馆外观,以及对学生冲击力不大的区域,如生命之路、服务大厅;然后参观告别大厅、守灵间、骨灰存放处等;最后才参观殡仪馆的核心工作区域,如遗体化妆间、遗体冷藏间、遗体火化间等。殡仪馆讲解员全程陪同,并结合中国传统殡葬文化进行讲解。“这样可以让学生逐渐适应心理冲击,以免产生心理恐惧甚至震惊。”王云岭解释。
经过专门设计、需要学生主动探索的参观活动,被王云岭列为深度沉浸活动。王云岭介绍,这是一个角色扮演活动,描述了一个为生活忙碌奔波的中年人因病离世,并在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情形。剧中人物除医生外,均由学生饰演。活动分为五个环节:临终、告别、醒来、回归、分享,前两个环节是剧情,后三个环节是教学设计。
“整场活动的重点是第二个环节。”王云岭说,在这一环节中,全体师生要按照遗体告别仪式的程序,默哀、献花、鞠躬、瞻仰遗容、慰问亲属。低沉、哀伤的音乐,告别厅正中安放的“逝者遗体”、悬挂于告别厅正中位置的“遗像”,殡仪师严肃、认真的主持,现场氛围的沉静、凝重,手中代表哀伤的白色菊花……“这是一个接近于真实的遗体告别场景,对学生具有相当的冲击力,个别同学当场泪流满面。”王云岭说。
这种深度沉浸是否会令学生陷入角色,无法走出?王云岭也担心这个问题,并为此专门设计了后面三个环节:
一是醒来。全体师生闭目静坐听音乐。音乐结束,引导学生回到现实世界。
二是回归。安排社工对学生进行心理抚慰,鼓励大家相互提供心理支持,返程后带队老师还要对学生做心理调查,为有需求的学生做进一步心理辅导。
三是分享。让学生充分表达参与活动后的所思、所感。王云岭把这个环节作为评价这次活动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。
“分享不仅是宣泄情绪,更可以引发共鸣,加深学生的体验。”令他欣慰的是,5年来,从未出现学生陷入角色而无法走出的情况。每次参观后学生自愿提交的参观报告,也表达了对生命或人生意义的思考、对如何处理与亲人关系的反思,以及个人的人生规划等。
一切都在改变
16年的“生死课”、5年的殡仪馆参观教学活动、学生们的积极反馈,让王云岭觉得,他可爱的学生们对生命和死亡都建立起更完整而清晰的认知,学会了探寻生命的丰富内涵和多重意义。
“经过这门课的学习,我对于死亡不是那么害怕了,不是那么忌讳了,在生活中面对这些问题会更加清醒。”谢昊这样描述自己的收获。“以后如果有条件,我想开一家死亡博物馆,把课上学到的观念传递出去。”生物学专业的雷若彬说,这是她在这门课上获得的启发。
“最重要的是继续学好专业课,去读研读博。”作为医学生的朱彩婷,一直记得课堂上播放的ICU视频,那里有患者的痛苦、亲人的无助。那时,医生就是力量和希望的象征。成为这些医生中的一员,是她奋发学习的动力。
朱彩婷也明白,当能力越大,收治的患者病情越危重凶险时,医生要实现治愈目标就越难。“生死课”的馈赠,让她在未来能有更强韧的精神和意志舒缓自身的压力,能够对患者及家属的境遇感同身受,为他们提供更加高效的指导和帮助,帮他们以更坦然的心态面对生命的无常。当医生与患者及家属达成对死亡认知的共识时,他们将在真正意义上构筑起同担生死、牢固和谐的医患关系。
几年前,有学生将去殡仪馆参观的视频传到了网上,这让“生死课”受到了“破圈”关注。近年来,随着人们对安宁疗护的关注,如何全面合理地看待死亡也成为绕不开的话题。这门课,就这样迎来了天时地利人和。在学校支持下,2021年,申报这门课的学生数量大大超出了开放名额。
国家统计局发布的《2021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》显示,2021年,我国全年死亡人口为1014万人。平均每分钟有19.3个人死亡,大约每3秒就有1人死亡。这些数字背后,是巨大而真实的生死教育需求。
多年来,包括王云岭在内的不少高校、医院的教师、专家、学者,不断推动生死教育发展完善。王云岭期待,上过“生死课”的学生们,不仅是死亡教育的接受者,还能成为死亡教育的传授者,把所学所思带给更多人。
文:健康报实习记者 门雯雯 记者 崔芳
图:苏建
编辑:于梦非
校对:马杨
审核:徐秉楠 陈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