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山的雪哪里去了
苍山的雪,流到洱海去了
洱海的水哪里去了
洱海的水,飞到天上去了
我没到洱海的时候,洱海的歌谣,已在故事里流传。
老阿奶把熬好的红糖水装进瓦罐,领着孙女爬上苍山采雪,老阿奶和孙女把洁白的雪捧进背篓,在背篓上插了红的黄的粉的鲜花,然后,到夏日的洱海边卖甜甜的“蜜雪”,上山下山之间,老阿奶把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给孙女;孙女长成了阿奶,阿奶把熬好的红糖水装进瓦罐,领着孙女爬上苍山采雪,阿奶和孙女把洁白的雪捧进背篓,在背篓上插了红的黄的粉的鲜花,然后,到夏日的洱海边卖甜甜的“蜜雪”,上山下山之间,阿奶又把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给孙女……
苍山在歌谣里落雪,洱海在歌谣里飞翔,阿奶和乡人在歌谣里行走,山、海、云,在天地的世界里演绎传奇。
那时,云雾总是罩在苍山上的。山有多高,云雾就有多高。云雾是生在大地的精气,是山把精气托上了天空。天空爽朗的时候,派了太阳出来迎接,精气就成了飘在山顶的云,云成了比山还高的山。天空沉郁的时候,就让精气在山间等着,精气便成了飘在山间的雾,雾一会儿把山遮住,一会儿把山露出。天空收了云雾,又把云雾变成天的礼物送给大地,于是,淋淋雨落在大地,晶晶雪落在苍山。苍山十九峰和苍山十八溪的峰峰岭岭沟沟壑壑,就流出了水,流进了洱海。云雾,最终从天上回到了大地。
当然,云雾也是悬在洱海上的。海有多大,云雾就多大。云雾是洱海腾起的灵气,是海敞开怀抱让灵气自由飞翔。洱海把灵气漂浮在海上,灵气成了飘在苍山的雾;洱海把灵气蒸腾上天空,灵气便成了悬在天空的云。云也往往是沉落在洱海的,云落在洱海,就携带了蓝天落在洱海。蓝天悬在天空,蓝天是洱海的颜色;蓝天映在洱海,洱海是蓝天的颜色。蓝天和洱海何以同一种蓝色?因为洱海的水是天空落下来的,天空的水是洱海飞上去的。白的云银的雾,恰是洱海的精气在向天飞呢。洁的雪清的雨,也恰是天上的云海给洱海降水呢。云雾藏住了苍山藏住了洱海却藏不住洱海源流。
洱海清流,源头在天上,源头在山里,源头在地下,而洱海清与浊的源头,却在苍山洱海间的白房子里。
白房子就是洱海岸畔古城和村庄的样子。地上的白房子与天上的白云彩,白得一样,似乎白房子就是天上降落的云彩。白房子落在山下,似乎山下就飘着了白云,白房子就是白云的故乡。白房子围在洱海,好似洱海就镶嵌了白云,洱海就是白云的天堂。白的云彩在天上连绵,绿的苍山在云下逶迤,白的房子在山下伸延,蓝的洱海在白房子外跌宕。白房子住在苍山洱海的样子就是住在童话神话的样子。住在白房子里的人,梦在天上,走出白房子的人,心在远方。出没在白房子的人,孩提时代是想着一个筋斗翻上云端,想着光着脚板走过海面,但祖辈足迹留给人的只是山和水的选择,梦从天空降落到大地,人就成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。
原先,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方式,是瞄准资源饭。靠山吃山的人举起铮亮的机械,砍向苍山,树木被砍成长长短短的木头,树木砍过了,又将山体切成高高矮矮的石雕,花花绿绿的山色破碎了,碎成的是花花绿绿的钞票。靠水吃水的人驾驭雪白的帆船,犁开洱海,鱼儿们被装进密密匝匝的渔网,鱼殆尽了,又将洱海隔成方方块块的网箱,鼓鼓囊囊的渔网撑满了,撑起鼓鼓囊囊的腰包。苍山以苍白的撕裂,洱海以惨白战栗,圆了白房子结结实实的梦想,也胀了白房子蓬蓬勃勃的欲望。靠山吃山愈演愈烈,山里的石料,把白房子盖得伸向了海边;靠水吃水愈来愈狂,养鱼的饲料,投进网箱也投进洱海。人进湖退了。结果,洱海污染了。只得禁山禁伐禁海禁渔,山连茅草都不许割了,海也消停了白帆。
之后,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方式,又选择商业饭。靠山吃山的人也选择吃水,水流和高磷的现代化肥,河一样浇进种植的土地,绿油油的大蒜林在田野起舞,高额的利润回报来了,密集的行商坐贾来了,飘着蒜香的土地,流着了钞票。靠水吃水的人也寻求着吃山,苍山伸向洱海的白房子,渐渐变成灯红酒绿的客栈,客栈喧嚣了杯盏的狂欢,狂欢和喧嚣起伏之间,生意和生意流动之间,醉意正酣的白房子,堆起了银钱。然而客栈的污水流进了洱海,种植的肥水流进了洱海,城乡的废水流进了洱海。洱海浑了浊了脏了臭了,屡屡暴发绿油油的蓝藻。蓝藻污染成了洱海的病,成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的病。白房子做梦也没有想到,自己的梦竟变成噩梦。于是禁磷禁污禁排禁废,禁绝一滴污染流进洱海。
再后,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方式,转向了生态饭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们其实是钟爱绿色的,但钟爱绿色不是钟爱绿得瘆人的蓝藻污染。蓝藻污染给人一个惊醒,人们终于明白,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吃破了山吃坏了水,一切就没了。“一定要把洱海保护好!”洱海不仅全湖禁污且环湖禁污,洱海不仅全湖治污且环湖治污。苍山洱海间,铺开了从未有过的现代治理:贴近洱海的民宿客栈,全部拆除、搬迁,退离洱海近岸;漫向洱海的高磷种植,全部摒弃、淘汰,转向生态农业;环绕洱海的城市乡村,全部开挖长长的地下沟壕,埋设现代管网;流向洱海的污水废水,全部收入繁复的净化工程,进入循环运行。人退湖进了。洱海视域里敞开了绿茸茸的生态廊道,洱海碧波间,绽开了水灵灵的圣洁的花。
是啊,洱海开花了,洱海开花了!住在白房子里的人终于看到了洱海开花。洱海开花,不只是碧波间绽开了白浪花,而且是浩渺里盛开了海菜花。海菜花是洱海圣洁的花。海菜花静静地盛开在洱海上,洱海欣欣地捧起海菜花,海菜花成了点缀在洱海的星星花,星星花就成了洱海的神示。住在白房子里的阿奶们终于又见到海菜花了。阿奶们是曾经见过海菜花的,阿奶们多年没见到海菜花了。洱海干净了,海菜花回来了。阿奶们是信奉神灵的。阿奶们相信山有山神海有海神,财神也不能违背自然天道,违背自然会遭自然报应。阿奶们相信土有土神树有树神,生态也有生态之神,人们生存在世界,当拜生态之神庇佑。
海菜花重新复归,是自然之神的福报,是生态之神的福报,是洱海之神的福报,是苍山洱海间风花雪月的福报。
风花雪月,在苍山洱海的世界,其实早就有着生态的意蕴。洱海边的古城之间,下关的风,上关的花,苍山的雪,洱海的月,是地理空间上的风花雪月。白房子里的姑娘头上,飘逸的风,艳丽的花,洁白的雪,弯曲的月,是戴在头饰上的风花雪月。洱海边的人把地理上的风花雪月戴在头上,是怎样的人与自然的融合!风花雪月戴在出入白房子的人的头上,风花雪月就戴在了白房子头上,风花雪月就戴在了洱海的头上,风花雪月就戴在了苍山的头上,风花雪月,就戴在了洱海源头弥苴河的头上,风花雪月,也就戴在了洱海流入的澜沧江的头上。风花雪月是长长一条大河的风花雪月。
是的,苍山洱海,风花雪月!风花雪月里藏着中国的生物宝库,苍山洱海里藏着高原的绿水青山。就在洱海消失的海菜花重新归来的时候,洱海消失的裂腹鱼也重新归来,洱海苍山消失的白鹭也重新归来。白鹭从天空落下,是落下一群白云,白鹭从洱海飞起,是飞起一群白雪,白鹭在洱海苍山间飞着,是飞着一群祥和。而沿着白鹭飞翔的方向,苍山延伸出去,是哀牢山,哀牢山延伸出去,是横断山,横断山延伸出去,是喜马拉雅山;洱海流淌出去,是澜沧江,澜沧江流淌出去,是湄公河,湄公河流淌出去,是中国的南海和浩瀚汪洋……苍山洱海的绿水青山和风花雪月通向世界。
采白雪的老阿奶和孙女的歌声,就是风花雪月的梦魂;风花雪月的梦魂,永远演绎着的是人与自然的深情。
老阿奶把苍山采来的雪装进背篓,背篓上插了红的黄的粉的鲜花,老阿奶领着孙女走下苍山卖雪,在洱海边上,老阿奶把甜甜的红糖水浇在雪上,孙女把甜甜的“蜜雪”捧在手心,苍山洱海之间,老阿奶把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给孙女;孙女长成了阿奶,阿奶把苍山采来的雪装进背篓,背篓上插了红的黄的粉的鲜花,阿奶领着孙女走下苍山卖雪,在洱海边上,阿奶把甜甜的红糖水浇在雪上,孙女把甜甜的“蜜雪”捧在手心,苍山洱海之间,阿奶把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给孙女……
我来到洱海的时候,洱海的故事,又在歌谣里生长。
苍山的雪哪里去了
苍山的雪,流到洱海去了
洱海的水哪里去了
洱海的水,流到大河去了
作者简介:
李景平,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,山西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,中国环境报驻山西记者站站长、高级编辑。著有《绿歌》《20世纪的绿色发言》《与黑色交锋》《山西之变》《走过时光》等。曾获中国新闻奖、中国环境文学奖、中国环境新闻奖、山西新闻奖、山西省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《西部散文选刊》作品奖、赵树理文学奖、《黄河》年度文学奖等。
来源 | 中国环境报
作者 | 李景平
编辑 | 刘阳
审核 | 宋祥